给学生能照亮心灵的教育

我从1974年高中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已有45年。我担任班主任工作20余年，做年级主任4年。这期间，我通过艰苦的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完成了大学本科学业，在职攻读了硕士、博士学位，并一直从事中学数学教学工作；参与了数学课程标准研制、修订和多种数学教材的编写工作。

在这45年里，我始终保持着两种身份：既是老师，更是学生。正是这两种角色重叠交替的经历，使我对做教育和受教育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和理解，也使我逐步懂得了如何与学生相伴学习、成长。

给学生最有力量的教育

我是在“文革”中高中毕业留校当教师的，从教之前我没有受过任何教师培训。17岁的我突然成了“孩子王”，要管一群14岁的孩子，成为学校中最闹的一个班的班主任。

记得我新接班做摸底测试，全班48名学生中只有17名学生能默写出26个英文字母。由于识字有限，这些初中生的借书条上写的书名竟然是“小人书就行”。上课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我的教学变成了一个人的滑稽戏，对着1/3的学生用1/3时间讲初中内容，再对着1/3的学生用1/3时间讲小学内容，再对着1/3的学生用1/3时间讲故事，我无奈地成了“复式教学”的实践者。

我们班的课堂上演着各种各样的闹剧。一会儿，在班里上课的化学老师哭着跑出来：“快去管管你的学生吧，太不像话了，我在写板书，学生就在我的茶杯里滴了红墨水……”一位年过50岁的语文老教师也被学生气得跑出来：“我身体不好，想坐着歇一会儿都不行，他们竟在我的坐垫里塞了一把图钉，让我怎么坐？”我接下的就是这样一个班，当时我对教育的理解是那样的苍白简单：是校长派我来管这群孩子，我要千方百计想出各种招儿让学生听话，把课上下去。

没有周末，没有假期，一次又一次与学生们对峙、碰撞、交流、对话、谈心；一次又一次走进他们的家庭，把我眼中孩子的变化和进步，讲给家长和他们自己听。两年苦功之下，学生们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上课不成问题了，开始学习了，作业有模有样了。初三的时候，班里的小宇同学应征入伍，离开北京的那个晚上，他突然跑到我家来对我说：“老师，我明天就要离开北京去新疆了，我要送你一件礼物。”说着，他从军用挎包里取出一张工工整整的制图作业交给了我。我很感动，他竟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老师你放心，不论条件多艰苦我都会好好学习的。”

初中毕业告别的时候，不少学生都送给了我一件小礼物，一般就是一本“小红书”——毛主席语录，或者是一个名片大小的笔记本。一个女学生在给我的笔记本扉页上工整地写下了这样的话：“愿张老师像高山上的青松永垂不朽！”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庄重地接下了这个笔记本。还有一个学生竟然跟我说：“老师，你帮我写个字帖吧，我要学着你写字。”我心里很清楚，在做学生的时候我就是班里字写得最差的，虽然我是班级宣传组的成员，可是班宣委从不让我写班里的板报。外出“开门办学”时，班宣委总是把位置最差的，比如厕所墙壁上的黑板留给我出板报，原因是我的字太差了，怕因为我影响集体形象。现在我成了班主任，竟然连字都有人要收藏模仿了。我突然警醒：老师是最容易戴着光环被学生接受的偶像，我应该怎样做学生的榜样呢？

我要和学生一起成长。为了学生，我要练好板书、要备好课、上好课，让学生相信跟我一起学习是能够成长的。我意识到，当老师就是要为孩子一生的幸福奠基，教师本身就是教育的化身，我们不知不觉在影响着学生，所以只能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每一位教师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应该有一句话永远要对自己说，那就是“你的优点可能会被放大50倍；同时，你的缺点也可能会被放大50倍，你的言行会对一些学生带来一生的影响”。问题是，老师要给学生什么东西，才能让他们成长的路走得更顺畅呢？

多年当班主任的经历，使我感到立德树人这事儿做起来可不简单啊！只有真、善、美的东西才能打动人，它要求我们的教育内容和行为要有科学性。中学生的心理特点要求我们的教育形式和内容必须适合孩子的心理发展水平，以贴近学生的知识为载体，联系学生的生活实际，创设环境让学生亲历过程、获得感悟、促成反思，这样的教育才能产生一种穿透力，才能持久照亮学生的心灵，才能内化成学生终身受用的良好品质和习惯。

我曾经调查过已经毕业的学生，了解什么是最有力量的教育。答案是多种多样的，但共同的认识是：老师教给的知识很快就会遗忘，但是老师最有特点的表情、最有个性的语言、最伟大的人品、做人和做事的态度，给学生留下的印象是最深刻的，影响是最长久的。教师的人格力量包含教师的正义感、公平、正直、同情心、仁慈、富有牺牲精神，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学识渊博、善解人意等品格，这些正是学生最最期待的。

在我任教的班里,曾有一名叫小范的学生，她出生时就失去了左手。打扫卫生时，其他学生可以双手轻松地搬动桌椅，而她只能用一只手慢慢地拖动；校外劳动割麦子的时候，她只能用半只胳膊拐弯搂住麦子，用另外一只手去割麦子。在我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劳动。于是，我对她很关心，总希望能够帮助她减少学习、生活中的一些痛苦。我一心认为，这样做会给她带来温暖与信心，可事实却恰恰相反，她对我的这种关心表示出强烈的不满。我满心疑惑，不知原因为何，终于在经历了一件事后她改变了对我的态度。

我收到了一位18岁解放军战士的来信，说他在祖国北疆做边境的巡逻任务，生活非常单调，每天沿着边境线要走很多里路，每周只能分到几个罐头，蔬菜更少，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感到有些迷茫和无助，与许多同龄人比起来，感到命运的不公平甚至有悲观厌世的想法，希望听听北京同学们的看法。

在我思索应该由谁来回信的时候，马上想到了小范。当我把这封信交给小范的时候，她看着我问：“老师，为什么找我来写这封信？”我的回答也很简单:“因为你最有资格!”

几天后，当我看到了小范给这位年轻战士的回信时，再一次被感动了。信里她谈到了自己的成长：“生活中的不幸或苦难，是不好受，但它确实是成长的加速器。一个女孩子是非常爱美的，当我天生就有了肢体缺陷的时候，开始我觉得自己很不幸，很倒霉，比别人要付出更多。可我一次次战胜自己的懦弱，把正常人能做到的事做下来、做得更好的时候，我就更坚强、更自信了。生活夺去了我的一只手，却还给了我坚强和自信。其实，一个人幸福不幸福是一种心灵的感受，当你心里有春天时，你就能听到泉水的叮咚、小鸟的歌唱……”后面的话我已记不清楚了，但是小范的那种乐观向上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我。后来，小范报考了师范大学的数学系。她在毕业后给我的一封信里写道：“老师，你知道吗？你也许无意识地让我写了那封回信，却转变了我的人生态度，使我知道老师、社会对我的认同和鼓励，看到了我的人生价值。我下定决心要做一个老师，做一个像你一样的数学老师，因此我报考了师范大学的数学专业……”这个时候我才理解了，她当初需要的是精神层面的尊重与鼓励，而不是简单的关爱，我代表社会赋予她的肯定所产生的精神力量，给予了她勇气与信心，并影响了她今后的职业生涯。

当好学生的“成长引路人”

师德是教师素质的灵魂，师爱又是师德的灵魂。教师的人格魅力绝不仅是一瞬间高大、伟岸的形象，而是日常生活、工作、学习中的点滴言行，正是这些像石子一般的小事勾画出教师完整的人格魅力。

一次，我在医院做了一个手术之后，脖子上仍然缠着纱布并渗出血迹的情况下，我又回到教室坚持上课。我的学生在日记中写道：“我们的老师也会生病，但是他却不会缺一节课。”另一名学生在毕业纪念册里写了我的一节班会课：

“记得张老师曾经用整整一节课时间，给我们讲述了他自己的青年时期，他是完全靠自学修完了大学、研究生的学业，赴日本留学。在留学日本的日子里，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彻底改变了各国留学生歧视中国人的看法，用自己的行动给祖国争光。接着，他毅然回到祖国，辛勤地从事教育事业。这一切的经历，简直使人目瞪口呆，我们不敢相信，这位一直在我们身边的数学老师，竟然有着那些荧屏人物一样动人的故事。那一节课，我们的教室自始至终都鸦雀无声，每个同学都用心聆听着老师的话语。我们深切地体会到老师并不是在炫耀自己，而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与我们心贴心地交流，老师就是我们最切实的榜样，我们反对硬邦邦的说教，而张老师的这种现身说法却紧紧抓住了我们。他是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传授给我们做人的道理，如何去生活、学习；是在告诉我们遇到困难不要气馁，遇到坎坷不要退缩……”

为了当好学生的“成长引路人”，我经常有目的地“换位思考”。

一次，我们去外地军训，归途的列车上我引导学生推测一下自己的爸爸、妈妈会不会来车站接自己，再问问家长知不知道自己军训所在地的天气情况？果然不出所料，全班几乎每个学生的家长都在焦急地迎候我们，而且绝大多数家长都说几天来最关心的就是那里的天气变化。“儿行千里母担忧”，这是多么生动的体现啊！从此，我要求学生：凡是晚上7点之后回家，一定要自己打电话告知家长。在这个要求提出后，没有一名学生表示反感，相反地，他们真正认识到了“不让父母担心，就是对他们养育恩情的一种报答”。

有一次，我们班一位住校学生不慎摔伤了腿。我前一天告诉他父母这个消息后，第二天他的母亲就拿着孩子父亲连夜赶制的拐杖赶头班车来到了学校。第二天，当我早晨5点多起身跑步看到这位母亲已经来到校门外时，我内心的感动是无法形容的。我立即意识到，这也是对全体学生进行教育的好机会。我领着这位母亲来到学生宿舍，当时还没到学生起床的时间，我请几名学生悄悄分头把全班同学都叫起来，让他们在现实的生活中感受这份父母的爱，向这位母亲的到来表示敬意。在学生们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他们对那位摔伤同学流露出的丝丝羡慕。我想，此时此刻在他们心里，也都浮现出了自己母亲的身影，想起了母亲为自己操劳的件件往事，那种深深的思念和眷恋发自肺腑之间……我们的教育，就是要让学生真实地体会到，父母是怎样关心、牵挂自己的，并且不求任何回报。而子女又应该怎样用具体的、父母确实需要的行动去孝敬他们？

新年联欢会是每个学生很关注的事情，也是学生与教师交流感情的重要时机，大家一起畅谈，一起联欢，一起包饺子，一起吃饺子，其乐融融。有一年的新年联欢会，我和学生包好饺子正准备吃的时候我不辞而别回家了，因为我父亲早年因公牺牲，家里有老母亲在等着我。一个小时后我回到学校，班干部找我诉说了同学们的不满，责备我没有集体观念。虽然我照顾了母亲，却忽视了大家的感情。我当众向学生道歉，检讨自己无视他们的感情，没有集体责任感，请他们今后监督我、提示我，对向我提意见的学生表示真诚感谢。最后我捎了一句：也请你们思考一位失去丈夫的老人在新年的时候最盼望、最期待的是什么？第二年联欢会，我提前安排好家中的一切，准备与学生一起过节。联欢会上大家一起欢唱，一起描绘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希望，一起诉说对美好人生的期待与渴望，大家的心紧紧地靠在一起。联欢会结束后，我急忙赶到家里，母亲笑容满面地向我展示“我”让七八个学生给她送来的饺子。我看到饭桌上满满的饺子时眼睛里溢满了泪水，这些饺子是我的学生瞒着我又“冒充”我的名义送来的。在内心深处，我真诚地感谢学生对我的关爱，更为他们真正理解了母爱而欣慰。我的那些学生真可爱，在我对他们承认错误的过程当中，他们真正理解了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情感，理解了母亲的艰辛，而且还把这种理解变成了有创意的行动。

让学科教学有滋有味，有精神成长

作为数学教师，我们常说数学是最重要的学科，数学是思维的体操，数学是用时最多且最重要的功课。但在学生心中，数学却常常只是一门最难学的功课。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学生越来越不爱学数学？我发现，我们的数学教育走入了一个误区。我们不停地给孩子讲数学，不停地带着他们做各类题型训练，做了大量的习题，以为这样就能掌握数学。没有了源和流的数学，再加上我们别出心裁的加工，难怪学生会认为“数学是一些居心叵测的成年人为青年学生挖的陷阱”，或者认为“数学问题是一些仅仅出现在课本和试卷上的，让某些老师看着学生崴脚而感到窃喜的东西”。我们这些老师确实非常努力地在教学生，但是我们在学生心目中无非就是一些挖坑布雷的高手而已，结果是我们的孩子越来越不喜欢数学了。

为了让学生喜欢数学，让数学变成提升学生素养的强有力的学科，我开始了漫长的探索和实践。我用数学建模、数学课题引导学生学数学、用数学，感悟数学、理解数学，获得了一批成果，让学生尝到了创造的快乐，体会到了数学的学科价值和育人价值。一个老师再有能力也不能把学生都培养成竞赛的金牌获得者，但追求真理、实事求是、追求卓越、讲求效率、有理有据等这些都是数学给予我们的可贵精神，是我们学数学的“魂”，也是我们数学教师最应关注的东西。

我教初二年级数学时，给学生的作业是：利用五一假期，请每个同学画一个跳棋盘并把它做成一副跳棋。实际上，通过画棋盘在数学上可以全面复习初中平面几何学过的所有关于画法的知识。比如如何等分圆周、如何等分线段、如何画平行线等。学生们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创造性地完成了这些作业，做出了富有创意的、美丽的跳棋。大家从上图中看到，图中间的小跳棋盘是几个女生把棋盘画好后贴在白色的发泡塑料上，又到文具店买了彩色图钉做成了美观轻巧的跳棋。外面的大棋盘是一个男同学在画出标准的大跳棋盘的同时，竟不辞辛苦收集了60个矿泉水瓶盖，做成棋子儿，生成了一副“环保跳棋”。在这个成果的背后，我们看到了情感态度价值观目标的落实。

学科教师常常有“学科沙文主义”的倾向，比较喜欢自己学科中有出色表现的学生，却忽略了对他们的严格要求和帮助教育，我在这方面也是有教训的。

我已经有300多位学生先后在市区的各类学科比赛中获奖，最优秀的学生可以参加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并获得奖项。我教过的学生小尤做了一篇“关于如何安装教室的电风扇可以获得最好风强分布”的论文。他在论文中表现出很高的创造性，为了找出“风强函数”，小尤将一大把纸屑平铺在桌面上，然后打开电风扇让风把纸屑吹到不同的远近，生成了风吹纸屑的直观图像，依据纸屑分布的不同，再数值化后，通过对目标的拟合，得到了具体的“风强函数”，从而给出教室6个电风扇的最佳排布方案。这篇论文由于“风强函数”的创意，获得了北京市一等奖，我也为小尤的创意感到很骄傲。

可是过了一个月之后，我听到小尤在与别人交谈中说起自己的那篇论文，他为了使拟合的效果好，其中的数据完全是根据臆想的一个指数函数编造的。我如何面对这个结果？是维护学校和个人的荣誉，还是维护科学精神？我想，我们的学生将来要做真实的科研，对待科学必须实事求是！我找到了小尤，非常严肃地告诉他这件事真正的危害，并征求他的意见该如何处理？他承认了错误并接受了我的建议，正式提出申请撤销奖项并向数学会道歉。我进一步帮助他认识这个问题，给他讲了北大老校长马寅初在关于人口的争论中，不顾个人安危坚持真理的态度；“文革”中关于亩产数万斤粮食的虚假报道造成了怎样严重的社会危害。以此，我鼓励他作出一个真正的一等奖论文。小尤认识到了错误并努力改正，在一年后的数学建模竞赛中用自己全新的作品获得了过硬的奖项。

这件事也使我认识到，对学生的爱和严格要求是不矛盾的，也是分不开的。学生可以犯错误，但是一定要有底线。要有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则，不能让荣誉名利变成成长的羁绊。

从事教育工作40多年，我慢慢感悟到教育这一平凡的工作蕴藏着无限的希望与挑战，展现着人性之中最真诚的情感和人生的智慧。教育不仅开发了学生的潜能，同时也挖掘了教师的智慧，增长了教师的才干。

用心做教育，用心为学生一生的发展和幸福奠基，用心为中华民族的创造力奠基，这是教师最崇高的追求。用心与用力是不一样的，用心就是要把自己的教育工作不仅看成是事业、而且看成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不断地想着它、念着它、琢磨它、感悟它、享受它。用心做教育方能留心观察、细心品味；用心做教育方能专心实践、恒心坚持；用心做教育方能达高致远、宠辱不惊；用心做教育方能童心不泯，拥有爱心；用心做教育方能心怀感激、胸襟坦荡；用心做教育方能展示自我、感悟生命。只要我们每一位教师都在用心做教育，那么我们和学生一起成长就是每天可以看见的现实。（作者张思明，系北京医学院附属中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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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