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野里成长

       

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绝不是在被告知中形成的，而是在生活中体验、感悟、凝结而成。

上个世纪70年代，我小学一年级刚读了半个学期，有一天突然把全部的课本弄丢了。于是，我选择了逃学，同时也辍学了。

在辽阔的昌潍平原上，多了一个赤着双脚在田野里奔跑的男孩。

一年四季，以“天”为书，以“地”为师，在田野里疯长的孩子品尝到了日子的味道。

清明过后，人们开始脱下笨重的棉衣，逐渐换上了夹衣和单衣，但同时我也知道，最难熬的青黄不接的日子也随之到来。当梧桐树开出了紫色的花朵，满村里散发出阵阵清香的时候，正是吃不饱肚子、天天挨饿的时节。此时，天气开始暖和起来，一群小伙伴就相约走出村子，在初春松软的原野上奔跑。越过沟壑，一股脑儿跑进了返青的麦田——那是青青的一望无际的麦田。看着茁壮的麦苗，嗅着土地的芳香，我们大声地呼喊着，开心地捉迷藏，把童年放逐在自由的田地里，一时忘记了饿着的肚皮。

行走在充满旺盛生命力的田野里，我忘记了一切的灾难和困苦，同时学会了忍耐和抗争，学会了希冀和等待——虽然眼前青黄不接，但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很快就会到来。

芒种之后，天气炎热起来，小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热浪滚滚，麦穗纷纷低下了头，麦子熟了。那是一个令人振奋而激动的日子，天还蒙蒙亮，大人、小孩就带上镰刀一起出发了。当第一抹朝霞出现在遥远的东方，一声令下，大人们像雁群一样一字排开，在镰刀光影闪耀中，一片喳喳声，小麦纷纷倒下，麦田露出黑色的泥土。

孩子们跟在割麦的大人身后，把漏掉的麦穗捡起来，放进篮子里。围着跟进地里的牛车，把落下的麦粒一颗、一颗地收走，叫“颗粒归仓”。

麦收之后的重要农事，是在麦茬田里播种秋玉米。此时，空旷的田野里阳光直射，把每个在田里劳作的人都晒得黑黢黢，有的青年脱去外衣，后背油亮油亮，显出强壮的样子。在大人们犁出沟壑后，孩子们跟在后面撒种子。这是个细致的活儿，撒得均匀，才能既不浪费种子又能够出全棵苗。如果干不好，就要挨大人的骂。我慢慢养成了认真的习惯和品质。

再过一个多月，地里长满了挺拔的玉米，绿油油一片，看起来很美。到了薅草的时候，闷热的下午，一个孩子钻进风影不透的玉米地里，还没有开始干活，就已经是汗流浃背。衣服被汗水染得湿湿的，显得很重。像刺刀一样的玉米叶子横在田埂上，穿过去的时候，脖子上免不了“挨上几刀”。伤痕再流上咸的汗水，像钻到心里一样疼。

但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必须忍耐住生活的艰难困苦，接受人生的挑战。

那个漫长难熬的夏季，让我们知道什么是春华秋实。只有在夏天里精心管理，到秋天才能多打粮食，才能不饿肚皮。在大自然面前，在季节气候面前，人无力超越它。我们只有遵循着庄稼的生长规律，追逐着日出日落、节气转换，出大力、流大汗，才能收获粮食，才能过上吃饱的日子。如果你试图偷懒、省劲、得过且过，那么，挨饿的只能是你。

秋天天气转凉，田野里到处是一片丰收的景象。从大人们笑哈哈的脸上，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充实和喜悦，什么是收获和幸福。秋分一到，又开始播下麦种，人们盼望着来年春天的景色。秋天里，我们奔跑在田地里，嬉戏着、追赶着、吆喝着，不焦虑，不抑郁，完全是自然的样子，与天地融合在一起。在这样的行走中，我学会了面对生活，学会了如何做人。

大雪飘过之后，新年就要到了，家家户户忙碌起来，用自己生产的麦子磨成面，做出白白的、圆圆的饽饽，在除夕之夜祭祀列祖列宗。不忘根本，十分虔诚地感恩于先人的恩泽：祖辈让一个家族香火延续、人丁兴旺。在一些繁杂的仪式当中，我们学会了敬畏、尊敬、孝顺、担当和勇敢。

一生的成长，一路的感悟，后来我才明白：只有与“天”打过交道的人，才知道“天人合一”的道理，对大自然充满一种敬畏和尊重，才能够在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只有与“地”打过交道的人，才知道“大道自然”的道理，在万物生长的规律面前老老实实，尊重规律、遵循规律、按照规律办事，形成最朴实的辩证法思想。

后来，我先后在农村、城镇、都市做过多所中小学的校长。我把自己曾接受过的劳动教育，搬到一座50亩的“农场校区”。让孩子们一批又一批地来到田野，穿上厚厚的劳动服，拿起农具，在那里劳作。种地、管理、收获，爬树、爬山，养鸡、养羊，观鸟、捉虫，薅草、拔菜。高唱田间歌曲，绘画原野风貌。晚上户外仰望星空，深夜林中练胆量，看露天电影、开篝火晚会、自己做饭自己吃，间或到附近的村庄——辽代萧太后住过的地方调查“三农”问题……

一个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绝不是在被告知中形成的，而是在生活中体验、感悟、凝结而成。“五育并举”，需要创造真实的成长环境，让孩子们与自然相连接，与社会相融通，与自己相对话。我希望孩子们像我一样，都能够到田野里去疯长一段时间。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附属玉泉小学校长）

《中国教育报》2019年05月29日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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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5/29